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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两百三十六章 百无一用是(下)(1 / 2)

徐凤年牵着一匹幽骑军战马,沿着驿路边缘缓缓而行。就像杨慎杏言谈之中多有保留,徐凤年当然也不会跟杨慎杏掏心窝子,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,不是大兵压境的贺兰山地,而是支撑起大半北凉赋税的陵州,更为隐蔽的内幕则是徐凤年先前已经见过了王遂,徐凤年当时只带着八百白马义从,王遂领着北莽冬捺钵王京崇和数百嫡系私军,各自脱离大军,悄然会晤。

徐凤年没有急于策马赶往陵州,陷入沉思,哪怕跟那位北莽东线主帅见过了面,他也没弄清楚王遂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,明明是王遂主动要求这场秘密会晤,但是真碰了头,王遂却没说半点正经事情,一番言谈,除了聊了些春秋故人旧事,倒像个关系不远不近的长辈见着了还算有些出息的世侄,只不过含蓄赞扬晚辈的同时,老头子可没忘记自我吹嘘他当年的风采,这让徐凤年很是无奈,很容易想起那些年在清凉山养老的徐骁。期间王遂讥讽离阳的格局属于一蟹不如一蟹,无论朝廷官员才干还是文人学识都是一辈一辈递减,更骂离阳两个皇帝都是孬种,打不过野狼就只能打家犬,不敢跟北莽死磕,就只好收拾西楚余孽。徐凤年虽然没有附和,但听着确实挺解气的。到最后,王遂倚老卖老地拍了拍徐凤年的肩膀,再无言语,就那么潇洒扬长而去。从头到尾,王遂就只有一句话切中时局要害,既然他王遂这趟西行游猎都没能够捞到好处,那么东线那边一时半会也就没谁乐意跟北凉过意不去了。徐凤年清楚老人的言下之意,不是北莽东线死心了,因为北莽东线与顾剑棠对峙的驻军,大多是草原上的保守势力,本来就对北凉没有念想,倾向于在两辽打破缺口直逼太安城,那么王遂在幽州东大门的受阻,极有可能在北莽两京庙堂上给予太平令和董卓雪上加霜的致命打击。

正是这句话,打消了徐凤年尝试杀人的念头,陪着老人只谈风月,最终没有出手。因此这次贺兰山之行,谈不上有何惊喜,但同时也不算失望,对于目前在凉莽大战中伤筋动骨的北凉,没有坏消息,就已经是好消息。所以杨慎杏来到北凉担任副节度使,只要不是抱着必死之心来帮朝廷往北凉掺沙子,那么徐凤年不介意送给杨慎杏一份安稳,甚至可以主动帮这位老人积攒一些功绩,让杨慎杏不至于太难做人。北凉和徐凤年对杨慎杏是如此,对两淮经略使韩林也是如此。

这般处处隐忍行事,当然算不得酣畅淋漓,更称不上任侠意气。

徐凤年终于翻身上马,鞭马前行之前,东望了一眼。

茶摊妇人百无聊赖坐在长凳上,抬头看着那个有些书卷气的将种子弟一人一骑的背影,在驿路上愈行愈远,想着方才这位俊哥儿与自己讨价还价的情景,笑了笑,心想这后生出身肯定不差,却连几文钱也计较,倒是个会过日子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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陵州州城,满城喜庆。这种喜庆由上而下,春风化雨一般,市井百姓不知道为何城中就突然重新热闹了起来,自然而然猜测是不是凉州关外和幽州葫芦口打了大胜仗,只不过始终没有确切消息流传开来,谁也吃不准,但这段时日经常能够见到达官显贵、尤其是将种门庭的大人物们大醉酩酊,稀奇的是不同于以往同辈间将种子弟的偎红依绿把酒言欢,这次多是隔着辈分的一家人或者几家人一起欢庆,一些个往常针尖麦芒的当地豪门家族,如今在酒楼狭路碰上了,竟也没了剑拔弩张的氛围,一笑而过。暮色中,数骑恰好踩着门禁的点入城,直奔陵州别驾宋岩的那座府邸,门房是伶俐人,眼见着那几骑虽未披甲,却不似寻常的豪门扈从,而是得以腰间悬凉刀的军伍锐士。得到门房通报的宋岩快步走出,看见牵马站在街道上的徐凤年,愣了愣,徐凤年让人腾出一匹马给这位推崇法家的陵州政坛大佬,两骑缓缓驶向还隔着一段路程的刺史府邸,宋岩神色激动,低声问道:“王爷,真打赢了?”

看来不光是杨虎臣这种外人感到匪夷所思,就算宋岩这种北凉自家人,也不是很敢相信边关传递而来的谍报,由于徐凤年不知出于何种考虑,并没有在北凉道境内大张旗鼓宣扬边关大捷,即便是宋岩这样的从三品实权高官,也只能从惜字如金的简陋谍报上获悉三处战场的最后结果而已。

徐凤年点头道:“惨胜。”

宋岩蓦然涨红了脸,嘴唇颤抖,这位当年初见世子殿下也能挺直腰杆的骨鲠文人,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。

徐凤年感叹道:“这仗还有的打,不过半年内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战事,边军可以暂时喘口气,但是接下来你们陵州就要焦头烂额了,只会比之前更加忙碌。”

宋岩笑道:“相比其它三州,唯独陵州远离硝烟,咱们这些当太平官的,忙点不算什么。只听说过沙场战死的,还真少有听说在官场累死的。”

徐凤年犹豫了一下,看着入夜时分也喧嚣的繁华街道,轻声说道:“徐北枳要卸去陵州刺史一职,从田培芳手上接任凉州刺史,但是徐北枳空出来的位置,宋大人你……”

徐凤年没有把话说完,宋岩默不作声,既没有流露出愤懑怨望的神色,也没有说些身为文臣只为百姓福祉不求高官厚禄的慷慨言辞。

徐凤年有些无奈,说道:“数千士子赴凉,就如某些外地士子私下的腹诽,至今为止,都是做些芝麻绿豆大小的官,如同一个腰缠万贯的豪绅随手施舍路边乞丐,不符合千金养士的道理。虽说宋洞明做上了北凉道副经略使,位居从二品,但毕竟宋洞明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赴凉士子,如外人传言,宋洞明更多与徐北枳皇甫枰等人相似,是我徐凤年仅凭个人喜好破格提拔起来的心腹。”

说到这里,徐凤年自嘲一笑,“现在北凉打赢了仗,照道理说,是该到了封官许愿的时候,急需给这些嗷嗷待哺的士子一个盼头,北凉毕竟只有四州之地,官帽子就那么多,已经在各地衙门塞进不少外地士子,我总不可能赶走北凉本地官员给他们腾座位,不适合,就只好拿出一个陵州刺史的正三品高位来做噱头。原本以宋大人治理政事的能耐,当然是下一任陵州刺史的最佳人选。”

宋岩终于开口说话,没有任何藏藏掖掖,相反十分直截了当,问道:“王爷,下官若是在陵州做不成刺史,能否去别州?”

徐凤年也坦诚说道:“在田培芳升任副经略使后,由徐北枳接任,这是板上钉钉的了。而流州现任刺史是杨光斗,下任不出意外是陈锡亮,也只能是陈锡亮,在经历过一系列战火熏陶的流州,说句难听的,我就是愿意让宋大人调去流州,估计你也难以服众,这与你宋岩执政本事的大小没有关系。至于幽州,不妨与你实话实说,志在沙场建功立业的胡魁确实很快就要重返边军,但是下任刺史人选,也是有讲究的,幽州相较凉州,更加重武轻文,要不然田培芳前几年也不会那么憋屈,抱怨自己是个花瓶刺史,当年他竭力运作着想要来这陵州任职,是北凉官场路人皆知的一桩事情。这次凉莽大战,幽州方面出力极多,死伤最重,你去幽州,不妥。”

宋岩苦笑道:“王爷这么说,下官就死心了。说开了也好,不用成天吊着那份心思。”

宋岩心知肚明,凉州流州幽州去不了,而陵州非但是这次升不上去,在开了千金买马的官场先河之后,在未来依然可能没有适宜宋岩的那把交椅,因为陵州必然会成为安置赴凉士子的最佳地点,不闻战鼓不见狼烟的塞外江南,天然适宜舞文弄墨的读书人,北凉也许会因此顺势形成北将南相的稳定局面,所以宋岩才格外忧心,他并不是个迂腐文人,虽说不是那种太过热衷名利的官员,却也从不愚忠于谁。施展抱负一事,毕竟是要跟头顶那官帽子的大小直接挂钩的。试想张巨鹿若是个清水衙门的小吏,又如何能够一手造就出如今的离阳大势?

徐凤年轻轻呼出一口气,没有转头正视宋岩,“三年,如果能够撑到三年以后,当初允诺你的,我才能办到。如果……如果你觉得委屈了,趁着这次刚好杨慎杏入凉,我可以让你从北凉官场脱身,前往太安城。”

徐凤年平静道:“这非是我试探你,北凉自徐骁起,就没有玩弄庙堂心术的习惯,这块土地上,读书种子本就不多,哪里经得起折腾,能出来一个是一个,就算墙里开花墙外香,也不拦着,更不会用凉刀砍掉。”

宋岩身体微微后仰,肩头随着马背轻轻起伏,懒洋洋道:“我宋岩若是去了太安城,赵家天子能够与我并驾齐驱吗?不能吧?会为了我升不了官特地跑来亲自解释一二吗?更不能吧?我宋岩膝盖称不上有多硬,可好歹在北凉不用每天去朝会上跪着,日复一日年复一年,就没个尽头,一个读书人,站着当官,总比跪着当官舒坦些,何况当下我这个官,也不算小了。当然,要是有一天赵家天子让人来找我说,宋岩啊,朝廷六部缺个尚书,要不你先将就着,回头再让你去中书省和门下省当主官,保证进棺材的时候能有个文贞啥的谥号,我保证会心动,恐怕到时候就算王爷拦着,我也要一哭二闹三上吊。”

徐凤年哈哈大笑,“宋大人啊宋大人,那你就甭想了,宋姑娘相貌不差,可还真没到祸国殃民的份上,不说学识才干,人家严阁老在生女儿这件事上,比你强。”

宋岩很不客气地冷哼一声。

到了刺史府邸,徐北枳还是那天大的架子,得知北凉王亲临后,别说兴师动众大开仪门,就是露个面都欠奉,徐凤年就只好和宋岩前往书房,胆战心惊的府上管事小心翼翼推开房门,只见还没有脱下公服袍子的刺史大人正坐在椅子上处理政务,乱糟糟的书房,书籍散乱一地,徐凤年弯腰捡起一本本书,宋岩笑着走到窗口打开窗户透透气。等到徐凤年差不多整理完书房,徐北枳才搁下笔,揉了揉手腕,抬头瞥了眼徐凤年,后者笑眯眯道:“现在清凉山宋洞明和白煜神仙打架,虽说都是有身份有修养的文人,闹不出什么大风波,但终归不太让人放心,这不就想着让刺史大人去凉州当个和事老,以凉州刺史的身份帮我盯着。”

徐北枳淡然道:“且不提那两位心里会不会有疙瘩,就说陵州这烂摊子,你不让熟门熟路的宋别驾来当刺史,只为了安抚赴凉士子,交给一个外人,你真以为到时候能不出半点纰漏?”